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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获 | 梁硕:砼木石考

梁硕 古务运动 2022-07-18

古务运动 · 野获

一些见闻与收获

在野的那一边偶得







编者按

本文是对景区内人造物

如假山/树、垃圾桶、水管、电梯、栏杆等

进行审美研究的开创性学术成果

由 古务运动 · 野获 首发

通过常年在景区疯狂游荡玩耍

梁硕定义并建立了砼木石学

并用丰富材料为我们展示了

一幅动人的混凝土长

我们一起进入:




三年前我曾画过一本册页,叫《砼木石集》,是我对“砼木石”现象的初次整理,但册页以画为主,文字也力求精简,艺术语言有自身的局限,很多东西需要铺陈、深究,再加上近年游历又有新得,遂作此文续旧作。
2022年6月6日 梁硕

北京昌平区废弃的“娃娃鱼宫”景区 摄于2020年


大家在游览景区的时候,想必都见过步道边的护栏吧,水泥的,模仿各类树木的造型。还有奇形怪状的水泥假山石,不只是景区,公园、小区里都会有这些东西。这在中国是一种相当普遍的存在,我给这种东西起了个名字,叫“砼木石”砼,是钢筋混凝土的学名。据我所见,石头和树木是水泥最普遍的模仿对象,所以我用“砼木石”来统称这一品类。为了便于表达,我还造了几个词:

“砼工”就是以此为职业的工匠。

“砼作”指的是作品的物质实体。


冷眼看去,大部分砼作都很套路,制作粗糙,不容易招人欣赏,但“砼木石”已然成为一种现象,其自身已经形成了系统,并构建着中国的文化生态,其实多留意的话,你会发现这里边颇有些有趣的东西。


砼木石的分布主要在各种休闲娱乐场所,景区是最集中的地方,且规模庞大种类多样,所以本文提到的砼作都来自景区。只要是有执照的景区,都要建设安全设施和服务设施。安全设施包括出入口、步道、护栏,服务设施包括商店、垃圾桶、亭台楼阁以及桌椅,这些都是必须的。但国内几乎所有景区都会添加或多或少的情趣设施。“情趣设施”也是我拼贴的词,指的是那些增加视觉趣味的装饰物和与景色无关的游乐设施。而前两种设施呢,也经常会以情趣设施的手法来做,比如步道栏杆啊,桌椅垃圾桶啊,甚至各种建筑外装这些,经常会弄些趣味造型,以此来增加景区的特色感和内容丰富度。


砼木石的流行其实也就近三四十年的事,大致与改革开放同步。为什么这种工艺这么流行?性价比应该是首要原因。对于室外大体量的情趣设施(通常说的“公共艺术”),金属和石材比较普遍,但造价高,只有政府项目和有钱的大公司才用得起。对大众来说,水泥是首选。而且,对“情趣”这层需要,水泥的可塑性是它最大的优势,只要是凹造型,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没有它凹不了的。好凹造型,又坚固耐久,就是高性价比。


图一:北京房山区不知名的施工中景区 摄于2012年


高性价比是砼木石流行的现实原因,现实之下还有一层隐蔽的原因,就是凹的这些造型,与书画传统的基因关系,我分别从技术、趣味、传统这几个角度梳理一下砼木石系统的如此这般。



技术


当人们开始留意砼木石的时候,经常是从“做的像不像”的角度来看。其实,大部分砼工也是从这个角度来做的,对制作者和观众双方来说,这都是最简单直接的效果。“像不像”从技术的角度说就是仿真,水泥这种东西仿真,能仿到多真呢?看这张图。


图二:山西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中的“大槐树”摄于2010年


这是山西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里的那棵“大槐树”。2010年我和小伙伴们曾慕名到此,绕着这棵树瞻仰了好几圈,啧啧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树,立在那像座山一样,而且还非常的健康饱满。可啧着啧着我发现不对啊,那树叶的颜色怎么有点奇怪啊,定睛一看,树叶是塑料的,由于长期暴晒,有些仿真的绿褪色成了工业色素的绿,我等这才大悟了然——整个一个大假树。


但我们并没有被骗的感觉,而是继续啧啧于这仿真的手艺:细看枝干,老树皮做的纤毫毕露,但不是磨蹭堆砌出来的“长期作业”,而是凌厉帅气的“刀法(一种专门的工具造成的痕迹)的集合,盯着这些痕迹看,不但很抽象,而且能看出来动作极快。再看老树瘤老断茬子,目光所及,无懈可击。刀法凌厉,形态逼真,还不失整体大势,以我雕塑专业的眼光看,这技术是相当了得了。这个细节照片我没拍,但可以看一下手法接近的另一棵树。

图三:陕西蓝田辋川清源寺遗址的唐代银杏树 摄于2019年


这是相传王维手植的银杏树,在陕西的辋川,文保部门用水泥把烂掉的部分做了修补,颜色稍浅的部分就是修补过的。这个手法稍逊于洪洞大槐树,但大部分游客也分辨不出真假。

再看这张图。


图四:北京昌平区银山塔林 摄于2011年

这是北京银山塔林登山步道边的东西。说这是“东西”是因为开始并不知道这是要干啥,这一根根的“树干”连成一线穿梭在山石和树木之间,陪着步道向山上挺进。到了山顶,只见巨石上突然空降一个瀑布,这才恍然大悟,这些树干其实是水管子。抽水机从山下抽水,通过这些树干管道一直把水抽到山顶,最后来这么个凌空大瀑布。


好嘛!这壮举的想象力和工程量先不说,就说这水管子的仿真程度,你不服不行,这跟真树比着看还就真没毛病。关键是,如果把这些假树管子换一个地方,还真不一定出这效果——树干的形状、肌理、颜色都是模仿边上的真树——再看这些真树长的那样儿,怪怪的居然跟水管子傻傻分不清楚。


仿真是一个能力,“做的快”是内含于仿真能力的能力。仿真是效果的要求,做得快是生存所迫。为啥说是生存所迫?你看,施工成本主要在人工费,甲方必然会要求最短工期,施工方也同样愿意快速出活儿,干完这个景区赶紧干下一个,这是行业竞争,谁快谁挣钱。于是对干活的砼工来说,手慢就被淘汰,手快就能生存,手快还得逼真,于是就炼就了刀法凌厉。这个大家可以上抖音搜一下,里边有很多砼工做的视频,看着很解压。


如果套用书画中“写实”和“写意”的概念,上边两个例子都属于写实了,但这个“写实”是带有明确刀法的,于是刀法细密就成了“写实”的效果,刀法粗疏就成了“写意”的效果。

 

图五: 湖北神农架景区 摄于2014年

写实还是写意,在大众游客看来是“特别像”与“大概其”的区别,这可能成为评判砼工技术水平的标准。在我看来却不是这样。客观的说,制作的粗细效果主要取决于甲方的要求和成本预算(工期),砼工一般是没有选择的,他们必须要生存,我认为砼工的技术水平不在手法粗或细,而在是否能把树木的生命力做出来。庸手也会做的很细,但只是磨洋工的复制粘贴,如下图。

 

图六:河北秦皇岛乱刀峪景区 梁闻道摄于2022年

高手即便寥寥数刀,也能呈现树木生命的力量,如下图。

图七:河南辉县秋沟景区 摄于2017年



趣味



一个人有没有趣,跟其职业能力的高低没有必然关系。砼工也是这样。一个技术熟练的工人,如果他技高人胆大,那肯定会出很多杰作;如果这个人一直都是赶工赶任务的心态,即便视觉效果能唬人,多看两眼也就没啥意思了。再看那棵“大槐树”,有的人可能会百般的欣赏,有的人却会觉得做的再像也无聊,越像越无聊。


“有没有趣味”这件事得一分两说。一方面从砼工自身来说,干这个活有没有趣。景区工程量大,砼工本属于泥瓦匠的工种,即便是“情趣”类的内容,日常工作也是极其枯燥的重复。在这种情况之下,一个人还有没有心情逗一下自己?我相信不少人是可以做到的。因为这个工种是与“手工艺”相关的,在套路的重复中即兴做些夸张的动作,会给枯燥的工作带来快感,这是手工艺者很通常的状态,这种快感带来的效果(可能带有炫技的效果),砼工自己是享受其中的,我们作为观众的游客也当然能接收到同样的感受,这就达成了趣味共享。


图八:湖北恩施梭布垭石林 摄于2019年

另一方面呢,就是砼工自己无意识,而观众却看出了趣味。比如一个杂牌军里的生手,他没有能力把东西模仿的那么“像”,但也运用了师傅传授的那些套路,就能做出一种夹生的渣趣,如下图。所谓“干者无意,观者有心”。因为这种砼作在洋洋砼海中占据绝大多数,所以值得深究一下。

 

图九:甘肃平凉云崖寺景区 摄于2012年


我猜,不管砼工的能力处在哪个水平,他们的工作动机都是模仿。但模仿跟模仿还不太一样。一种是直接模仿自然,或者模仿山水画,这可能会创造并带动一种手法的成熟,并且流行开来,我们可以称之为“风格”,这个风格可以算是开创性的;另一种是模仿这些成熟的风格,以及对模仿的模仿,以此类推。我给这种现象造个词,叫递次模仿在递次模仿的过程中,砼工会无意识地把自己对模仿对象的个人理解做进去,这个效果会与他的模仿对象有些差距,这种差距不一定是效果更差了,也许很受欢迎而流行开来,这就形成了次生风格,然后继续被模仿。因为这个行业没有知识产权这回事,所以也不存在抄袭这回事。可以说,这些风格递次中的砼工们多多少少都有些创作者的属性在我看来,全国上下的景区中真的是并存着无数风格,各有各的趣味。这是两处砼作的对比,从两地的距离看,不太可能出自一个团队,但风格非常接近。


图十:(左)北京门头沟白瀑寺 摄于2012年 (右)山西隰县乾坤湾景区 摄于2015年


那问题来了,如果说第一种模仿最具创造力的话,按这样递次模仿下去,岂不是创造力也必然依次递减,直至枯竭?我觉得理论上是这样的,但事实未必。怎么未必呢?

一方面,人的禀赋各异,在递次模仿中,未必模仿者就一定比被模仿者更少创造力,开创性风格未必一定就比次生风格更受欢迎这个行业的评判机制是什么我不了解,但可以肯定的是,不会有像我们艺术界这样的学术评判系统。

另一方面,砼木石业依赖于旅游业,只要旅游业不衰,就总会有奇奇怪怪的甲方提出奇奇怪怪的要求,游客也会不断更新需求,砼工们就会不断去适应新要求,自然就会不断有新的模仿对象和新风格出现。毕竟这个行业并非以创造力为动力,也就无所谓枯不枯竭

另外,砼木石毕竟也算造型艺术吧,这个行业中还是偶有奇葩怪才有心人的,他们不一定处在递次模仿的链条中,甚至具有主动创造的冲动,这个后边会举例细说。总之,我相信每个行业都有有趣的人,江湖只要流动,趣味就一定会滋生繁衍。


砼木石的施工都是团队协作,在一个比较大的团队中,砼作的创意、结构、塑造、表面效果这些工序未必都由同一波人完成,气候、施工难度、以及人事调遣这些隐形的因素都可能会影响最后的效果。作为多方意志的糅合体的最终效果,往往会有些莫名其妙的bug比如前一个人干了半截活,由于家中有事紧急离开,替补人员突然被调任过来,而他还带着之前的任务惯性,很随意地处理了剩下的活。这样的效果不一定有人在意,但对我来说,这就是一种赏心悦目的趣味。

图十一:山西介休绵山景区 摄于2018年


催生趣味的另一个来源是那些情趣设施。可能甲方出于对视觉景观的密度要求,很多地方的砼作有一种即兴的气息,但即兴也是要有个理由的。比如在景色欠缺的地方要造景,来填充游客的无聊感,或缓解公共设施几何形的冷酷感,或掩盖不宜暴露的施工痕迹,这就需要砼工搞点创意。这些创意其实都很简单,关键看制作的是不是够有趣,这就要求砼工超越一贯的套路,让添加物切实地生效。这些添加物可能对有些游客来说属于恶趣味,但恶趣味也是生效的,它至少不会让你感到冷落。


图十二:山西介休绵山景区 摄于2018年


图十三: 陕西镇安塔云山景区 摄于2019年


图十四:陕西镇安塔云山景区 摄于2019年

说砼木石的趣味,不能绕开的一个根本问题是,世界上那么多有趣的东西,为什么总跟木石较劲?谁见过哪个国家在景区中这么疯狂的做假树假石头吗?有,也只有在动物园或地质博物馆这种地方吧。就我所知,全世界的确只有中国人喜欢在自然环境里添加这些“情趣品”。为什么呢?这不只是趣味问题,需要往“传统”这个东西里摸一摸。




传统



大家想一想,一提到“美景”、“如画”,你会想到什么画面?有人会想到大海沙滩啊,蓝天草原啊茂密的大森林这些;有人则会想到古木怪石、平湖秋月、烟江叠嶂这些。这是两种颇为不同的图景,也是两种不同的趣味。这两种趣味的关系是个挺有趣的事儿,这个最好另开话题,本文只能聚焦于后者的语境,这是比较中国传统的语境,因为只有在这个语境中,才能生出“木石”这种趣味。我们看这张图。


图十五:贝雕摆件(图片来源于网络)


这是一幅高度套路化的美景图,美景的标配元素已精简得不能再精简了。这里边其实就几样东西:山、水、古建。山的元素,就是树和石头。所以这种经典图像就是山水、树石、古建这几个基本元素的各种组合关系,这就是“如画”的一种图像概念。这个图像概念是对现实美景的理想化提炼,也是现在景区们要去营造的理想景观。说白了,一个消费“山水”的景区,山上没有古迹的话,如果再没点好树好石头,基本就没啥好玩的了。这个“好”,具体说就是树要老,石要怪。古木怪石是中国传统里的经典意向,这个经典背后的所以然,相信不少前辈已有研究,我不必重复,这里就只说与景区造景直接相关的东西。


古木怪石和古迹作为景区的卖点,卖的是啥?是“神奇”。游客们从楼房里跑出来游览景区,要的就是面对神奇时“WOW”的那一刻。这个“WOW”,我相信也是古人当初来到山里看到古木怪石时的反应,于是就地建立工作室,后来成了我们今天叫做“古迹”的寺庙(当然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我只是想说,树石的颜值对山的成色起的作用是重要的,甚至是决定性的)。


如果一个景区缺乏构成美景的条件怎么办?那就造呗。缺水就从哪抽点水来做湖做瀑布,缺古迹就盖点仿古建筑,缺古木怪石就造点砼木石呗,这都不是事儿。既然造,就可能造的很厉害(参见梁硕《景了个区》)。


 图十六:山西介休绵山景区 摄于2018年


可能有人会说,搞这么多人为的东西,把自然的美全都破坏了,太没文化了。嗯,这么说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还有另一套说法,是不是也可以试着去理解一下?“山水园林”这个词大家应该不陌生吧?这个词的大意就是,园林是从“山水”里提炼出来的。于是山水—园林—盆景—根雕这一系列的脍炙人口,就形成了一大嘟噜滑不溜秋,水乳交融,很好消化的趣味根茎了。照这么说,砼木石作当然属于这一大嘟噜中的年轻成员了,它一点都不奇怪。园林里的假山都是纯粹的无景生造景,都是人为,景区里也干这个,有何不可呢?


叠石造园,曾是文人雅事,如今已被时代稀释为大众的“情趣品”。既然是大众的,成本就得降下来,“花石纲”那种玩法肯定吃不消,混凝土无疑是极佳的替代品。混凝土不但工料俱廉,且天然就规避了传统叠石的局限,造型和尺度可以更加随心所欲。环秀山庄那座著名的假山的高明之处在于像山水画一样浓缩真山水的格局于咫尺,我相信混凝土能做得更好。有前辈说环秀山庄的假山中有皴法,我倒是觉得多少有点牵强,要说皴法,砼木石倒是做到了昭然可感。


皴法是画家前辈们创造的一种描述自然形态的用笔方法,这个东西在中国语境里被搞得很厉害。披麻皴,斧劈皴,折带皴,发明一种皴法就等于创造了一种风格,后辈通过模仿前辈的风格而成就自己的风格,后辈的后辈继续。这话大家是不是看着眼熟?没错,上文说到的“递次模仿”在这里连上线了。


“石如飞白木如籀”说的是书画同源于笔法,也暗示了“木石”的重要:既是掌握山水造型理法的门径,也是入画的主要题材,也指山水画本身。这是砼木石的深层根脉。


图十七:《枯木怪石图》 唐/王维(传)(图片来源于网络)


砼木石对山水画的继承是趣味上的,也是造型方法上的,具体体现在布局和皴法。看下图。


图十八:山西介休绵山景区 摄于2018年


这个大假山里边其实是个电梯间,整体有十几层楼的高度,人们可以坐这个电梯上到更高的崖壁上参观。我们看这个假山,它像真山吗?又像又不像。它的颜色、肌理、形状当是取自远处的真实崖壁,游客们也会惊叹于它的仿真效果。但很显然,在视觉上,它与原本的山石还是颇有距离的,即使把电梯间的窗子盖上,我们也能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真山石。实际上它压根也没有用“写实”的手法去模仿真山,而是在用皴法“写”山。要说仿,它仿的也是这张画——

图十九:《松溪石壁图轴》(局部) 清/弘仁 天津博物馆藏


我的意思当然不是砼工真的在仿这张画,而是说,这座假山是按照皴法的用笔逻辑来成型的,这也是中国所有砼木石的造型逻辑,大家可以把图三、图五和图十九连起来看,从前到后,就相当于树皮局部的逐帧放大效果。


上文曾说到,砼木石不会枯竭,也可以从皴法的角度说说。皴法不只是在模仿古画,皴法本身也可以创造,创造就源自对环境中自然物的模仿。我举这样一个例子——


图二十:山西介休绵山景区 摄于2016年

图二十一:山西介休绵山景区 摄于2016年


这两块假山在原环境里其实是紧挨着的,只是分别拍的照片。在现场我能感觉到它们都有周边山石的影子,作者也许是不同的两个人,表达了对同一山体的不同理解,也可能是同一个队伍故意使用两种皴法来避免雷同。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种皴法不是在追求假山石与真山石在视觉上的相似度,而是在以皴法的逻辑去造型(当然,不能排除两种皴法携带了之前已经习得的手法)这就使得造型本身具有了一种抽离于模仿对象的混沌的抽象感,于是我们便可以欣赏这两种假山的形式本身了可以说,这是两种处在“递次模仿”中的不同风格。因为我尚未在其它地方见过同样的风格,所以我暂时可以把这两种风格理解为这个环境激发出的形式创新


实际上,从大众的眼光看,砼木石已经被当作艺术来看待了大家对景区里的凉亭和各种古建(包括仿古建筑)上的山水画都有印象吧,真山真水就在眼前,可还是要不失时机地在建筑上画上山水。这什么意思呢?

图二十二:北京平谷东指壶景区 摄于2015年


意思就是,真景是真景,画是画。董其昌早就说过“以境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这意思也早已被大众接受。按这意思说,山水画是艺术,砼木石当然也是艺术了。游客们来消费的不仅仅是真山真水,也包括诗书画、建筑、雕塑(砼木石)一应俱全的综合文化现场。这种综合性才是景区的好玩之处。


说到砼木石与书画传统的继承关系,忽然想起好友欧阳曾发过我几张照片,是他在巴黎万塞纳动物园拍的。对我来说,这填补了欧洲砼木石艺术的空白,实属很珍贵的资料了,所以正好有机会看一看欧洲砼木石与其艺术传统的关系。

 

图二十三:巴黎万塞纳动物园  欧阳昆仑摄于2018年


大家看这石头做得咋样?这个动物园的级别应该不低,按理,这在欧洲砼艺界不能是很差的水平,弄不好还是业界高手的作品呢。显然,此作者并不想把石头做的跟真的一样(当然他们有这个能力),他是在尝试做出一种石头的意象,或者趣味。至于作者水平咋样,在我这个中国砼木石界资深品鉴官看来,只能说活儿做得挺细,但造型,只能说是笨拙,更不客气地说的话,他根本就不会做石头。怎么呢,有这么严重么?以皴法的标准看,就有。因为这个作者对山石的造型规律根本就没有认识,他只是在做一个个的孤立的转折和面,所以根本谈不上山石的结构和变化之美,我敢肯定,他也同样不会做树。我这样说,不是要鄙视欧洲同行(欧洲应该没有中国砼工的同行,这应该是更综合的一个行当)。我是想说,欧洲艺术从古至今都没有“皴法”这个东西,16世纪之前有过“山水”,之后就没了。这话说出来,要想说圆,可不是本文能胜任的,希望有其它机会另说,这里只能粗表大意。


只说这些万塞纳假山,大家有没有觉得眼熟?我们来看这个:



图二十四:《春天的奇迹》  乔托 阿西西上教堂 13-14世纪 画册翻拍


大家觉得乔托的山石画得怎么样?要我说,跟万塞纳假山一样笨拙。这不怪乔托,当时绘画对描绘自然的技术水平就这样。这等于是在说,14世纪至今600多年了,欧洲人在石头上就没进步?如果说是,以我粗糙的美术史知识看,那就不止600年了,那得说至少2000年了。看这张图:



图二十五:庞贝古城遗址壁画 约公元1世纪(图片来源于网络)


庞贝遗址的壁画,公元前后的,这是我见过的欧洲最早的有树石的绘画,这石头看上去比乔托和万塞纳还巧妙一些呢。但一眼便知,同样对山石造型的规律和变化缺乏认识。别误会,我完全不是看不上庞贝和乔托的画,实际上我很喜欢。我的意思是,这些东西都是一脉相承。


如果要说,乔托是文艺复兴才开始嘛,往后不是越来越棒嘛。是这样吗?那得看从什么角度说了。刚才是从乔托往前撸,现在往后撸一下。看这张,乔托一百年之后,15世纪中期,戈佐利的画。

 

图二十六:《三王来拜》(局部)贝诺佐·戈佐利 15世纪中期 佛罗伦萨美第奇宫(图片来源于网络)


很明显,这山石的技法已经相当帅气了,甚至已经很接近皴法了,但严格地说,这还不是皴法,因为山石的造型还没有完全与用笔逻辑合一。从艺术史看,这种画法的确只是一时一地的风气,并没有被后辈推向皴法的方向。到了文艺复兴盛期的达芬奇,戈佐利山石的样子基本上被改造成另一个样子了:造型仍然有点笨拙,但光影关系已经全面指向视网膜真实了。

 

图二十七:《岩间圣母》达·芬奇 约1483-1486年(图片来源于网络)


沿着这个方向,欧洲的绘画就大步流星的朝着视网膜真实而去,直到现代艺术才打住(如果从视觉艺术的范畴说,其实并没打住,摄影术和3D技术仍然是视网膜逻辑的继续发展)。达芬奇之后,欧洲虽然也出现了阿尔布雷希特以及弗里德里希这样专攻风景的大师,他们的山石的确是越来越接近真实感受,但不可避免的还是走在视网膜逻辑的大方向上,并没有发展出皴法,也离“山水”越来越远。


图二十八: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1774-1840)作品(图片来源于网络)


所以纵观欧洲绘画传统,并没有为万塞纳假山提供视网膜真实之外的另种造型可能性。我这个结论可能下的有点早,但也没准儿说的挺准。至少目前看,我国的砼木石艺术可算是全球领先,优秀得没有朋友。


砼木石属于江湖潮涌中野蛮生长的一个物种,砼工们都生存在递次模仿的生态系统中。前文提到,这个系统中总有一些奇葩怪才有心人行走于三界内外,遇到他们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养料,我内心当他们是艺术家。但把他们说成是艺术家,好像也有问题,毕竟他们对自己的身份认知是未得到证实的,砼工只是在干自己的活,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的价值会在行业之外发酵?下面,我将隆重介绍几位稀有的人才,请各位品鉴。




Solo Time



一洞五天垃圾桶


我和山友们在河南老君山游过一个山洞,这个山洞号称“一洞五天”,意思是它有五个洞口。这是一个神奇的山洞,一大块带洞的巨石,形势复杂得让人搞不清原委。


图二十九:河南栾川老君山景区 摄于2017年


好在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这个景点的周边,有很多奇形怪状的水泥垃圾桶,每一个垃圾桶都有三四个洞——可回收和不可回收,以及底部往外掏垃圾的洞口。所有洞口都不一样大,形状也极其随意,前前后后有十几个,没有一个重样的。我就纳闷,这老君山上都是统一的圆形垃圾桶,怎么到这里都集体淘了气了。游完“一洞五天”才恍然大悟,这些怪垃圾桶都是在模仿这个山洞——虽然功能所限,它只能有四个窟窿,可就愣生生玩出这么多花样。





图三十-图三十二:河南栾川老君山景区 摄于2017年


在各类砼作中,垃圾桶是最不起眼的存在,一般都是一个模子扣出一批。即便是逐个手工塑造,大部分也是一个套路下来个个雷同,没人会在这个东西上动心思。这些怪垃圾桶实属桶界异类了,而且明显不好用,壳子装不下几个垃圾不说,清理桶中的垃圾也不方便,那些窟窿就是个摆设,这哪是当垃圾桶做的,这明明就是些带洞的石头。所有迹象都表明,这个作者就是在逗自己玩儿呢,垃圾桶的功能只是他玩雕塑的借口,他已深得闯作三昧。这不是一般人。


我转着圈看这些垃圾桶,越看越眼熟,脑子里拱出来一堆八大山人的画。


图三十三:清/八大山人作品(图片来源于网络)


我知道这多少有点牵强附会,可还是刹不住把这两个人抱在一起。图像上的附会我可以承认,但茫茫砼海中,搞这些没人搭理的生茬子破石头,这种无头无尾的直率荒古也没别人了。我无法停止臆想,如果八大山人与这位砼工兄弟相识,一定会把酒言欢,一起玩耍。







粘稠栏杆 


鹿苑坪处在湖北恩施的一个峡谷中,绝壁,飞瀑,幽深,阴湿,非常大片儿,游客们都在忙着惊呼和拍照。奇观须仰视,可我有点顾不过来去欣赏,自始至终都在低头看这里的水泥栏杆。











这些水泥栏杆,冷眼一扫,属于相当粗陋了,谈不上什么造型,颜色都是屎黄屎绿那种,手感更甭说了,绝没人愿意碰一下,可以说是要啥没啥,我感觉这种粗陋把相机弄得都不乐意去调光对焦。可就有一样,已经足够吸引我,就是这上边稀稀拉拉的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些东西我都没见过。这做的都是啥东西呢?性器官占有不小的比例,这比较显眼,偶有一些小动物,其余大部分都不好猜。蠕虫?粪便?伤口?内脏?腐烂物?不管是啥吧,总之三句话都不离划开,扒开,顶出来,流出来这套动作,粘粘糊糊,腻腻歪歪,沥沥拉拉,我大声喊道,真特么脏。


这么脏的东西,我还忍不住去一个一个地辨认,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我是变态吗?我不是,我也觉得恶心;我是猎奇吗?应该是吧,可这东西不该被猎吗?这东西,如果是加拿大一个小镇的变态性狂魔虐尸癖做的,我一点都不会猎奇,可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大众旅游景区里,周围是壮观的云崖飞瀑,以及咔咔自拍的人们。更别忘了,这都是水泥栏杆啊,景区的安全设施啊,几公里长的步道,全是这些东西,你想想吧。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重要信息出现了:在一个没有任何特征的地方,有一个名字:王林我直觉相当肯定地说,这就是作者。砼工留名,这非同一般除了“艺术家”,我再没有更合适的词安在他身上了



循着栏杆走,一堆一堆的问号和感叹号在我脑子里蠕动,这个人,怎么可能被允许存在呢?这是个什么人?一定是眼神木讷一年蹦不出三句话那种人吧?这景区的老板又是个什么人,就可着王林这么搞?看到几个工人在敲地砖,我冲过去直接就问,你们认识王林吧。不出所料,所有栏杆都是他做的。工人们告诉我,王林做完栏杆就升职了,现在负责景区的一部分管理工作。再问更多,就没有更多回答了。好吧,我脑子里的问号不但没减少,这下淤得爆满,直从鼻子眼儿往外淌,所有猜测都被推翻,再没什么猜的灵感。我不知道是什么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只能嫌自己行路不远涉世不深了。



图三十四-图四十四:湖北恩施鹿苑坪景区 摄于2019年







严谨哥


鹿苑坪的栏杆太阴暗粘稠了,出来喘口气,来点阳光吧。


秦岭腹地的镇安塔云山属于各种条件都过硬的高质量景区。松石好,寺庙好,景区设施好,再加上时运俱佳,友情愉悦。下午的阳光洒在整洁的水泥步道上,树石、人的脸,所有东西都金灿灿的。我们在这里遇到了工作中的砼工师傅,大家聊天。我说这景区设施修得这么好,老总一定是享受做景区这件事吧。师傅说是,老总的确是非常讲究的一个人,对施工质量要求比较高,所以工人们活干的比较细致,比较尽力,自己也有成就感。



混凝土的细活,我们已经见识过洪洞大槐树了,那是仿真,在这里我们见到了做旧+仿真+精工强迫症。这是一个桌子的细节,如果不说,你能看出来这是水泥做的吗?

 


讲究还不止如此,继续趴近细看这个年轮。通常的做法,年轮的线都是划上去的,划得均匀流畅就算是细活了。但这个不是,这个是分两层分别制作的,黄色部分是一层,赭色的线是另一层,是嵌进去的,用的是错金银的工艺。这活儿的做法,要比一般的做法费时费力好几倍,还不是谁都能做得了。可这活儿一般谁去这么细看呢,在露天的自然环境里,就这些水泥凳子,你想想。



再看看这里,这个步道路线的精心设置。步道在这块山石边上小心地转了个弯,既绕过了石头,又与它擦身而过,石头被步道小心地包了进来,远看像是挡住了路,实际你走到它身边时恰好可以手扶着它完成下台阶和转弯的动作。如此,一块天然山石被调教成了顽皮而和善的存在。




不要离开,请继续关注石头之前的这段阶梯,构成异常的复杂。这六步台阶每一步都是不同的木纹,表示不同品种的木料,为什么要制造这个拼凑感呢?来看下面这个细节。

 

图四十五-图四十九:陕西镇安塔云山景区 摄于2019年


步道经年风雨,总有破损,深色部分是新补新漆,浅色部分就是原先的水泥。这新旧的界限分明,明显是在强调这种关系,这是一种修复文物的做法——新旧并置。再细看接壤处的木纹,每一根都能准确衔接,并保持趋势走向的统一。如此看来,这种拼凑感也是经意营造的,以达到语言的一致。


看到这里,我觉得,这跟仿真做旧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这种只有日本人才有的精工强迫症,在中国非常稀有。这跟艺术也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也不需要有什么关系,这种态度本身就足够珍贵了。




叵测未来


砼木石业兴起于中国粗糙大工业的发展阶段,在三十多年的迅猛生长之后,它的生命力还能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我感觉,如果这个行业的命运不济,也不会是它自身的衰竭,而是时代机器的挤压。近年,有的新晋景区开始采用预制金属标准材来制作安全设施,这种冷酷硬边的风格显得更“现代”,可能会流行起来。另外,更轻便、简易、速成的景观制作方法也已经开始出现。

图五十:湖北武当山景区 王哈哈摄于2017年


这是一个寺庙中搭建的舞台背景,这个假山的体量戳在那是挺有视觉冲击力的,其实它的表面是平的,内部结构是钢架拼装,表面仅仅是板材上覆盖了一层PVC喷绘布,喷绘的图像是水泥假山。这还是砼木石吗?看怎么说了,至少它提示了未来的一种可能性,这是一种更像素、更扁平、更视网膜的“新语言”。一座假的假山,已经不是真假的问题了,也不是好坏问题,这就像当初砼木石碾压了古典叠石,“像素物”也将会碾压砼木石,我们对此的价值判断向来都不会影响它的出现、发展和消失。


              

               



梁硕

生于蓟县山村

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

驻地于荷兰阿姆斯特丹Rijksakademie

组织“掉队”团体活动

任教于中央美院雕塑系,“北京公社”签约艺术家

乐于游山探古,赏野品渣

现混在北京




文字 I 编辑 I 视觉

为 古务运动发展小组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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